《诺奖文学的回声》| 没有真相，就是真相

马尔克斯的《枯枝败叶》用写小说的方式拍摄了一部电影。每个字都不是静止的，字是通向下一个谜底的机关。一个衰败的小镇和一个神秘的大夫，在祖孙三代不同人的眼里，是完全不同的模样。文字就是镜头，带着你时而扶摇俯冲，时而推你前进、拉你后退、让你静止。不断切换叙述人称和视角，把祖孙三代人的内心平摊在一场葬礼上，短短三个小时的回忆和感触，其实讲了三个人大半段人生的喜怒哀愁。每个人都有自己看待问题和讲述故事的方式，没有谁对谁错，也没有上帝视角。但是对于现在没有耐心总是想知道结果的我们而言，真相是什么，似乎比对错是什么更重要。但故事偏偏不给你真相。这是场关于“枯枝败叶”的罗生门。小说通过男孩、妈妈和祖父三个人不同的侧重，讲述了发生在马孔多的同一场葬礼。故事里又带着三个人各自的故事，也流窜着故事衔接处各自卑微又盛大的孤独。祖父是原住民，用最理智审慎的眼光见证着马孔多曾经的繁荣和被枯枝败叶摧毁后的疮痍；妈妈是枯枝败叶时代的产物，她看到了繁华的尾巴上和衰败的肠子里的马孔多，还有自己被枯枝败叶摧残的婚姻；男孩是在衰败中产生的纯真元素，一把弹弓、一顶帽子还有崭新的剃头刀也能兴高采烈地和小伙伴一起捕鸟逃学。孩子们的快乐是镇上铺天盖地孤独中挤出的鸟语花香。葬礼上，对死亡还没有概念的孩子，和死亡面对面，却回忆窗外开心的童年；虽然清楚死亡，却搞不懂父亲为何带自己来到这里的男孩的母亲，这个有可能从此被马孔多居民唾弃和咒骂的葬礼；祖父是孤独执拗的老上校，想到了自己让大夫白吃白住供养了他整整八年的生活里，那些所有的不被理解和被莫名的信任。尾随“香蕉公司”而来的那些“枯枝败叶”，把小镇马孔多一点点推向衰败和毁灭，大夫终于没等到孤独死去这一天，而提前上吊结束了生命。人们现在除了对他多年无情又诡异行为的怨恨，又多了一层说不出的嫉妒，毕竟没多少人真的有这样的勇气，在死亡真正到来前，先预约上门。故事在三个人的视角切换中推进，但主人公只有一个，就是那个带着一大堆秘密来到镇上，又依然带着更多秘密上吊死去的没名没姓的大夫。加缪说：“人们以为一切随着自己毁灭了，飘走了，但从这种死亡本身重新产生一种价值，也许值得人们经历一番。”因此故事中死去的大夫反倒给小镇带来了神奇的力量。祖父在大夫临死前去看过他一次，那次的对话总是和上帝有关。“一个巨人正在森林里走动，凡他能走过的地方，万物都止息不动，惊慌失措，您没有感觉到吗？”“请相信，我不是无神论者，我只不过不愿意去想究竟有没有上帝。想到上帝存在，我感到不安；想到上帝不存在，我也感到不安。”就像尼采曾经说：“上帝一无所用，既然上帝一无所需。”大夫并不是像镇子上的人以为的那样，丢了良知，相反他只是没了方向和希望而已。一个自己准备把自己打倒的人，谁也救不了他。“人总是有准备的，上校。自己冒的险，心里都有底。”说这句话的大夫，其实对自己的这场即将搭上性命的冒险，早就看到了结局。早于宿命安排而死，让宿命的手悬在空中，不能给那首诗添上最后一个韵脚，这是无力抗争的我，给命运最不痛不痒，又全力以赴的耳光了。 来源：孙凡迪《纸旧情长：诺奖文学的回声》第二辑